沉痛悼念中国风景园林泰斗孙筱祥 : 天道曲如弓坎坷见传奇

发表时间：2018-05-08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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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4日中午，中国风景园林行业泰斗孙筱祥教授与世长辞，享年九十七岁。

孙筱祥，笔名孙晓翔，1921年5月29日生于浙江萧山。1946年，孙筱祥于浙江大学园艺系毕业，主修造园学，获农学士学位。1954-1955年，他在南京东南大学建筑系进修建筑设计一年。孙先生一生斩获了数不尽的荣誉：中国现代风景园林学科之父、中国现代风景园林行业奠基人之一、国际风景园林师联合会的杰弗里·杰里科爵士奖获得者、哈佛大学“红领带”奖获得者、首届“中国风景园林学会终身成就奖”获得者......他还先后在澳大利亚15所、美国15所著名大学讲学；六次作为国际风景园林学术大会特邀嘉宾或主题演讲人作学术报告。除此之外，作为学科教育专家，他的学科教育理论与教学实践对中国风景园林学科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作为中国现代风景园林规划设计学科的创始人和奠基人，孙先生集造园大师、教授、画家、花卉园艺家、建筑师、大地规划师于一身，曾担任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教授；住房和城乡建设部风景园林专家等职务。看似人生赢家，可是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孙先生的一生，是坎坷中见传奇。

岂知天道曲如弓

童年的孙筱祥先生与普通农家小孩并无二致，他不喜欢读书，经常在田里帮大人干农活，从小就与农田、庄稼、田野有着亲密的接触。谁知他竟“后发而先至”，18岁那年，以浙江省第5名的优异成绩考取了浙江丽水联合高中，后考入浙江大学龙泉分校农学院农学系。对此，孙先生自己解释说：“小学时贪玩、不爱学习，并不一定会影响长大后的学习成绩。”

孙筱祥先生18岁那年考入浙江丽水联合高中，因此有机会在业余时间随孙多慈教授学习油画三年，为她背油画箱，还当过她作画的模特。孙多慈教授慧眼识珠，十分欣赏孙先生的才华，将他的画作寄给了徐悲鸿，并写信郑重推荐他报考位于四川重庆的中央大学美术系。更让人觉得此事十拿九稳的是，浙江大学龙泉分校的教务长、徐悲鸿的小学同学朱重光教授也为孙先生向徐悲鸿写了一封推荐信，并为他开好了转学到重庆中央大学美术学学习的证明书。

孙多慈女士不仅为孙先生写了推荐信，还要为他准备前往重庆的路费。但孙先生感激之余，辞不肯受：“我这个人虽然穷，但是推荐之情我可以收下，路费决不能要。”

1944年夏天，孙先生头戴一顶破草帽、脚蹬一双破草鞋、身穿一身破衣服，挑着一根旧扁担，踏上了前往重庆的路途。步行、乘船、坐车，一路上途经无数崇山峻岭、峡谷深涧、激流险滩，晴天骄阳似火，雨天大雨磅礴，风天露宿街头，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日夜兼程向四川赶路。由于连续劳累、积劳成疾，孙先生一度吐血病倒在街头。历经三个多月，跨越江西、广西、贵州、四川多省后，孙先生终于来到了重庆。

孙先生万万没想到，十拿九稳的事竟旁生枝节。

当时的徐悲鸿重病卧床不起，闭门谢客。更糟糕的是，这时中央大学已开学一月有余了，孙先生已经错过了入学机会。

所幸的是，出于爱才之心，在徐悲鸿大师的努力下，他最终进入贵州湄潭浙大农学院学习园林专业，走上了一条既需要美术基础与才华、又需要掌握自然科学知识的园林设计专业道路。

就这样，从农学到绘画再到园林，孙筱祥先生的人生之船，终于找到了为之奋斗终生的航道。

艺术天赋异禀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人生真是奇妙，四十多年前，孙先生与职业画家之路失之交臂，最终选择了园林，四十多年后，“画家”却作为不可或缺的一条“腿”，支撑着他的“五条腿走路”理论。可是“画家”这条腿的成长，却殊为不易。1944年，虽然孙先生未能进入中央大学美术系，但他并没放弃学画，在他当园艺场技师的时候，还坚持作画，常寄习作给徐悲鸿先生批改指导。经过几十年的探索和努力，如今，孙先生的绘画门类涉及素描、水彩、油画、中国画等，中国画则是诗、书、画、印皆通，可谓“全能画家”。他的国画并不只是传承，还有着大胆的创新。与传统的浅淡山水相比，孙先生的山水笔墨色彩斑斓、光影灵动、明艳动人，融合了油画的光影色彩和国画的独特意境。孙先生自称其国画是“画在宣纸上的油画”。徐悲鸿的夫人廖静文女士一直关注着孙筱祥的绘画作品。2006 年10月，孙筱祥在香山植物园开个人艺术作品展时，廖静文女士正值生病却还前往参观，并在个展的留言簿上写道：“孙筱祥先生在中国乃至世界园林设计领域名震当代，其绘画作品丰富多彩――或色彩艳丽，或山水清秀，或峰峦雄伟，且皆配诗，令人触景生情，感动不已。足见筱样先生深厚之中国文化底蕴。他的园林设计和艺术作品两个领域触类旁通，有重大贡献。览其作品钦仰备至，难能可贵之业绩。”兜兜转转之中，孙筱祥对绘画的热爱就这样燃烧了一生，与徐悲鸿大师一家的缘分，也就这样延续了一生。

人生从兴偶得趣，花港观鱼永流芳

在半个多世纪的设计生涯中，孙先生留下了众多的设计佳作。杭州花港观鱼公园是孙筱祥先生大学毕业后的处女作，也是得意之作。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孙先生正当年，不过29岁，担任杭州市西湖风景建设小组组长，之后又兼任杭州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面对11万平方米的花港观鱼公园，孙先生采取了“在继承中创新，在创新中继承”的设计理念，博众家之长，翠雨厅与金鱼园从皇家园林颐和园的景福阁、谐趣园中继承并吸取其精华，同时还继承并吸取了避暑山庄、圆明园等皇家园林优秀的精华。不仅如此，他还将眼光延伸到国外。日本用大块山石造园的艺术，花港观鱼公园借鉴了；英国爱丁堡植物园的岩石园与高山植物园，花港观鱼公园吸收了；德国自然生态园的优秀精华，花港观鱼公园也萃取了。然而，这种“拿来主义”是有前提的。孙先生说：“中国与世界上一切优秀的东西都要学习、都要利用，但这个利用一定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首先确立了我的总体设计思想，中国的也好、外国的也罢，必需服从并服务于我的设计构思，所有继承与吸取来的中外精华必需经过重新创新，要将我的特点、特色、智慧与才华融入进去，形成一个全新的园林作品。”“‘古今中外，兼收并蓄，众流归海，融为一体，以传统为体，外来为用’，这是我在园林创作生涯中所奉行的‘继承与创新’的座右铭。”

花港观鱼公园于1954年建成。1957年参加了中国建筑科学院在前苏联首都莫斯科的一次展览，其中翠雨厅的照片还被作为封面刊登在前苏联的《星火》杂志上。同年，花港观鱼公园还参加了在英国利物浦举办的国际公园与康乐设施成立大会的展览。苏联和英国分别是东西方具有巨大影响力的国家，通过在这两个重要国家的前后两次展览，花港观鱼展示了新中国成立后园林建设所取得的成就，并让世界了解新中国的建设与发展，认识到中国人民是爱好和平、向往美好生活的。从这一点来讲，花港观鱼是有政治意义的展示窗口。不仅如此，花港观鱼也为孙筱祥先生打开了设计生涯的窗户，迎来人生中无数的风光与荣耀。

半个多世纪后，在九十岁寿宴上，孙先生收到弟子孟兆祯院士的一副对联，上书：人生从兴偶得趣，花港观鱼永流芳。正是从花港观鱼景观设计起，孙先生之才气纵横，开始在业界流芳，为人所瞩目，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先后设计了杭州植物园、北京植物园、华南植物园、海南植物园、厦门万石园林植物园、深圳仙湖植物园和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美国爱达植物园的诸葛亮草庐园、北京丰台公园、青岛市太平山中央公园、北京中央音乐学院高山流水园、海南岛兴隆森林公园的园中园及花园酒家建筑与红豆山庄的水上花园、海南岛三亚市红树林水景迷园、海口市金牛岭公园金牛瀑布景区与北大门景区园林造景及工程、海南岛海口市万绿园、安徽合肥市琥珀潭石林峡谷公园等，且每个植物园都是国内同类植物园中最优秀的。各园林、公园是“人间天上诸景备，移天缩地在君怀”：有高山流水，有姹紫嫣红，有野花幽香，也有嘉木繁荫，有“高高下下天成景”，有“密密疏疏自在花”，更有“烟霞成伴草成茵”......使人愿携琴载酒，作人外清游。据说如果将孙先生规划设计的全部植物园、公园的面积都连接在一起，一个人花一两个月的时间内也未必游览得完。

在上世纪80年代特区成立之初，全国各地均积极支援深圳的城市建设，在孙筱祥教授率领下三辈北京林学院（现“北京林业大学”）人出动来深援建。孙先生是老一辈，孟兆祯先生、白日新先生、黄金錡先生、杨赉丽先生是中辈，何昉、陈开树二君是青辈。孙先生在相地和定性定位方面为深圳市仙湖植物园选址奠定了指导性的理论基础，提出将仙湖植物园建设成为风景植物园的设想，定性为“以风景旅游为主，科研、科普和生产相结合的风景植物园”。在此设想和定性的指导下，植物园经过多年建设，成为被全国同行公认为社会、环境和经济效益最好的植物园，是改革开放以来深圳特区第一个风景园林一等奖项目，后荣获“广东省岭南特色规划、建筑与园林设计奖”首个金奖。

促进东西方风景园林学交流

凭着深厚的中国传统园林艺术的修养，孙先生通过积极地对外交流，为海外了解中国园林做出了不懈的努力。孙筱祥先生多次参加国际著名园林学术会议，发表重要演讲、巡回讲学、举办个人画展，在中国与世界园林界架起一座金桥，为中国赢得国际声誉，争得光荣，成为“第一个让欧美了解中国传统园林和现代风景园林教育与实践的学者”。

1986年3月24至26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国际教育基金会与美国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在美国波士顿由剑桥大学与哈佛大学联合召开了由26个国家82名世界学术界专家参加的‘国际大地营造行业教育学术大会’。作为唯一参加会议的中国人，孙筱祥先生赢得了“世界首席教育典范”的称号，并被大会主席卡尔•斯坦尼兹称作“中国园林师之父”。但是这其中又有神奇的峰回路转。在大会之前，并未确立孙先生为世界首席教育典范，中国在这个领域中也未被国际看好。可是当大会主席卡尔•斯坦尼兹收到孙先生用英文撰写的论文后，一切迅速发生了变化。他亲自到机场迎接了孙先生说：‘您的论文好极了！实在是太棒了！看来，我们西方在园林领域中应该向你们东方学习，明天我要向大会宣布，您是中国园林师之父’！”不仅如此，大会还将孙先生的报告放在最后一天，不做时间限制，大会后宴会的开始时间由他报告时间的长短而决定。这份殊荣是最高礼遇。孙先生在报告中说：“全世界都在天堂里建一个虚无飘渺的极乐世界与伊甸园，都要走出这个世界，而中国却是要走入这个世界，中国人在自己的大地上建造人间的天堂，桃花园、西湖、北京元明清三海等就是中国人建造的人间乐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孙先生信奉古老的东方哲学，并“一以贯之”。他后来提出的“五条腿走路”理论中第四条腿，至此已初具雏形。同样是在这次大会上，他提出，一个优秀的造园师必须是一个著名的诗人和一个优秀的画家。这是“五条腿走路”理论的第一、二两条腿。

1985年孙先生获西澳CURTIN理工大学从事学科须达世界最高水平的“海登威廉荣誉教授奖”，并受聘讲学；同年获澳大利亚国家设计艺术委员会奖金，应邀在澳五个州、十二所城市考察风景园林，并受邀在悉尼大学、新南威尔斯大学、墨尔本大学、阿德来德大学、堪培拉大学、布里斯本大学、昆士兰大学等十五所著名大学讲学、并举办个人画展。

1987年，孙被美中著名学者交换计划委员会选拔为当年五名中国著名学者之一，受美国国家科学院、国家社会科学委员会、国家学术团体委员会联合邀请，由俄亥俄大学聘任至宾夕法尼亚大学、普杜大学、伊利诺大学等五所著名大学讲学并举办个人画展。1989年9月－1990年2月受美国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聘任为客座教授讲学半年，并获得该院红领带奖殊荣(中国至今只有孙教授一人获此奖)。同时由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组织，受美国其他十所著名大学如弗杰尼亚大学、华盛顿大学、露易丝安娜大学等联合邀请巡回讲学并办画展。1990年1月受美国爱达荷州博伊西市聘请设计中国文人园林“诸葛亮草庐”，并在现场指导施工。

倡导综合性园林教育模式

除了大量的风景园林作品，孙先生还在风景园林理论上作出了卓越贡献。孙先生编著的《园林艺术及园林设计》涉及园林涉及众多关键性理论和方法等问题，是对中国古典园林创作理论的继承、创新与发展，影响了几十年的中国现代园林教育，在具有中国特色的园林种植设计方面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而其造园理论“三境论”，则是基于对工程和艺术的人文思想以及生物和山水的自然环境的综合性思考。

所谓的“三境论”，是指评价江南文人写意山水园林的艺术成就，必须从创作进程的三个境界入手。第一是“生境”，即自然美和生活美的境界。第二是“画境”，即游人在园林中看到和听到的视觉与听觉形象美及其布局美的境界，并认为如果造景的进程在画境终止，那么这个作品只能是“美术作品”，只能成为“花园”，它还不是“艺术品”，不能成为“园林”。只有贮存了“爱的信息”的载体，才能成为艺术作品，才能成为园林。第三是“意境”，即理想美和心灵美的境界。园林是一种贮存爱与情的信息的载体，它贮存了天真的童心和诗人的爱心，是最高的心灵美境界，它反映了一个时代和一个社会精神文明的层次。
可以说，这是到目前为止对中国古典园林高超艺术成就的最恰当的解析。此前，大多数学者都只是囿于“意境”论，却无法言说意境的发生机制，比如：怎样的园林才能获得令人满意的意境？而孙筱祥先生凭借高超的造园技巧和深厚的艺术底蕴，从园林创作的进程——相地、布局、游赏——出发，通过自然环境、设计师和观赏者三个方面深刻解读，解决了这一难题。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孙先生搞规划设计，绝不不囿于一域，而是胸怀更大的格局，从更广阔的视野出发，将诗歌、绘画、园艺、生态和建筑理念全都融入到园林设计中去，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园林教育模式——著名的“五条腿走路”理论。

解放前，中国的风景园林学科教育一直囿于园艺学科体系。新中国成立后，也曾有几个学校设立造园专业进行风景园林学科的独立教学实验，但效果不甚理想。1952 年院系调整，北京农业大学园艺系和清华大学营建学系在梁思成等的领导下，联合成立了造园专业。1952 年秋季，孙筱祥在浙江大学组建了森林造园教研组。1953年9 月至1954 年7 月，孙筱祥被北京农业大学新成立的造园专业借调一年，主讲花卉学课程和园林艺术课程（L.A. ）。孙筱祥首次将园林艺术从造园学中单列出来，可以说是中国园林艺术理论体系的开创者。

1989 年9 月至1991 年6 月，在美国11 所著名大学巡回讲学期间，“五条腿走路”理论得以系统和完善：第一条腿是首先要成为一位诗人，因为诗人是充满了激情与爱心的，他是绝对不会破坏我们人类所生存繁衍的这个大自然环境的。第二条腿是要成为画家，因为画家能将人类最理想、最美好的乐园用画笔描绘在纸与画布上，而园林设计师则能将人类美若仙境的园林，用自己的知识、智慧与爱心书写在大地上，画家与园林设计师，两者心灵相通、具有共同语言。第三条腿是必需要成为一名园艺学家，世界各国的园林都是以植物造景为主体，一位优秀的园林设计师应该掌握几千种园林植物。第四条腿是应该成为一位生态学家，现代园林与大气、水质、土壤、气候、河流、山川等自然生态环境密切相关，因此一位对大自然、对人类、对社会负责任的现代园林设计师就一定懂得、并牢牢树立生态环保意识。第五条腿是一定要同时成一位出色的建筑师，在园林设计与建设中，建设亭子、走廊、道路、桥梁、假山、喷泉、饭店、别墅、舞厅、餐厅、健身设施、活动场所等各类建筑是经常会遇到的，因此建筑设计是一位合格园林设计师的基本功。

结语

孙筱祥先生耕耘一生，荣誉无数，凭谁说，他都是人生赢家。当有人问起孙先生的“成功之路”时，他如是说：“我从来没有自认为走了一条‘成功之路’，而是感慨走了一条‘坎坷之路’。”

也是，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其早年得志却历经磨难，在逾70年的风景园林学科教育、实践和研究中，却一直站在学科发展的前沿，用其系统完整而丰富的知识体系、艺术素养和科学分析思维，对“风景园林与大地规划设计学科”作出了巨大贡献和产生深远影响。先生虽已仙逝，其实践和精神将流芳百世，将继续激励年轻学子和设计师的成长！

注：部分信息参考及描述节选自《孤寂耕耘默默奉献——孙筱祥教授对“风景园林与大地规划设计学科”的巨大贡献及其深远影响》（《中国园林》2007年11月）、《专访中国风景园林行业泰斗孙筱祥先生》（中国风景园林网2010年11月18日），在此对原作者表示感谢！

01北林大孙筱祥教授（右一）陪同梁湘同志考察仙湖植物园选址情况.jpg